世间的每一个清晨

陌声人

世间的每一个清晨

当我拉动琴弓时，我撕裂的，是我小小的一块活蹦乱跳的心。我所做的，只不过是一种生命的训练，而在这一生命中，没有一天是节假日。我履行了命运赋予我的职责。

- 陌声人 -

作者：帕斯卡·基尼亚尔 | 主播：木一 | 制作：郡子

作者：帕斯卡·基尼亚尔，法国作家，对哲学、历史、艺术均有深入研究，1966年开始创作，著有大量小说、评论和随笔。创作于1991年的小说《世间的每一个清晨》被改编成经典电影《日出时让悲伤终结》，该影片曾获法国凯撒奖七项大奖。《罗马阳台》获法兰西学士院小说大奖。2002年起陆续出版小说《最后的王国》系列，其中第一部《游荡的幽灵》获龚古尔文学奖。
《世间的每一个清晨》的主人公德·圣科隆布先生是一个音乐家，一辈子待在安谧、宁静、略略偏僻的比耶弗河畔的乡间，两个女儿玛德莱娜和多娃萘特，在多年的培养下，也都成了闻名遐迩的维奥尔琴演奏家。圣科隆布精妙的乐曲和对亡妻的思念，竟好像能唤回她的一缕精魂。但他拒绝为王公贵族演奏，并赶走了为国王演奏的学生马雷。大女儿玛德莱娜因为对马雷的爱，将从父亲那里学来的琴技倾囊相授，后遭马雷抛弃。多年后，玛德莱娜抱恨自尽，已经成为“国王的乐师”的马雷想到圣科隆布创作的乐曲即将失传，再次来到了老师的棚屋外求教。
《罗马阳台》镌版匠莫姆与一个已订婚的女子相爱，被情敌毁容后远走他乡。辗转各地期间，他遇到了同他若即若离的女子玛丽·艾黛尔，与他有生死之交的老人亚伯拉罕。他在罗马带挡雨披檐的阳台上工作，将心中不灭的激情投入镌版艺术，创作了大量精美的镌版作品。知道有一天，一个前来寻找生父的小伙子误伤了莫姆，他酷似当年与莫姆相爱的女子。
这两个故事都发生在十七世纪的欧洲，根据真实的历史故事改编。以艺术家为主人公两本，讲述智慧、爱情、艺术、人生、幸福、职业、真理，很薄，很短，内容却很深邃精妙。

世间的每一个清晨

最后，到了1689年，第二十三天的夜里，天气奇冷，大地一片霜冻冰封，寒风凛冽刺骨，扎得人的耳朵生痛，马雷先生骑着马溜溜达达地一直来到洗衣池那里。月光皎洁。没有一丝云彩。马雷先生不禁暗自叹气道：“噢！今夜真是纯净，明月如盘，空气这么新鲜，碧空再也冰冷不过，再也永恒不过了。我听到胯下马儿的蹄铁打在地上的嗒嗒声。兴许就在今天晚上。”
他置身于寒彻的冷夜之中，把黑色的斗篷在身上又紧了紧。由于天气实在太冷了，他又添了一件翻毛的羊皮袄。然而，他的屁股还是冷得够呛。他的阳物都冻得缩成了小小的一团。

他偷偷地聆听。耳朵贴在冷冰冰的木板上，只感到疼得厉害。圣科隆布好像闹着玩似的奏响了维奥尔琴的空弦。他运弓拉出几个忧郁的音符。不时地，就像他常常会做的那样，他还开口说话。他做的任何事都没有什么连续性。他的游戏似乎有些漫不经心，有些衰老、苍凉。马雷先生把耳朵凑到木板条的缝隙中，想弄明白从德·圣科隆布先生嘴里不时地嘟哝出来的那些词的意义。他不明白。他只是接收到了一些被剥夺了意义的词，例如“桃子酱”或“小船”。德·圣科隆布先生演奏了夏科纳·杜布瓦的乐曲，他跟他的女儿们以前在音乐会中演奏过他的作品。马雷先生辨听出了基本主题。乐章完成，辉煌非凡。这时候，他听到了一声叹息，然后，德·圣科隆布先生声音极低地说出了这样一段怨诉：“啊！我只是在对幽灵说话，它们变得实在太老了！它们连步子都挪不动了！啊！我实在不知道，除了我，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活人真的懂什么是音乐！我们将推心置腹地谈一谈！我可以把它托付给他，然后我就能闭上眼睛去死了。”
这时候，马雷先生在棚屋外冻得瑟瑟发抖，他也不禁发出一声叹息。等到叹息再一次迸发出声时，他终于叩响了棚屋的门。
“是谁在那儿，在寂静的深夜中叹息？”
“一个从宫殿中逃离出来的人，他来寻找音乐。”
德·圣科隆布先生一下子就明白了来者到底是谁，不禁心花怒放。他探身向前，用他的琴弓轻轻一推，便把大门推开了一条缝。一道微光透了进来，但比从圆圆的明月上落下的青晖还更微弱。马兰·马雷蹲在了门缝中。
德·圣科隆布先生探身向前，对那张脸说：“先生，您在音乐中寻找什么？”
“我寻找遗恨和悲痛。”
这时候，他把棚屋的门彻底推开，并颤巍巍地站起身来。他恭恭敬敬地向走进来的马雷先生作揖致礼。他们一开始沉默无语。德·圣科隆布先生坐在他的凳子上，对马雷先生说：
“请坐！”
马雷先生坐了下来，身上一直还披着他的那件翻毛羊皮袄。他们在那里略显尴尬，一个劲地晃着胳膊。
“先生，我是不是可以向您讨教最后的一课？”马雷先生问道，他突然活跃了起来。
“先生，我是不是可以尝试着上第一课？”德·圣科隆布先生反问道，嗓音十分低沉。马雷先生点了点头。德·圣科隆布先生咳了一声，说他有话要说。他一阵一阵地说着话。
“这是很难的，先生。音乐很简单地就在那里，它能说出话语所无法说出的东西。从这一意义上说，它就不完全属于凡人的范畴。这么说来，您已经发现它不是为国王而存在的了？”
“我发现它是为上帝的。”
“您弄错了，因为上帝也说话。”
“为耳朵吗？”
“我说不出来的东西不是为耳朵的，先生。”
“为黄金吗？”
“不，黄金在听觉方面根本就一无是处。”
“荣耀吗？”
“不。那只是一些被人赞扬的名字。”
“寂静吗？”
“它只是话语的相反。”
“作为对手的音乐家吗？”
“不！”
“爱情吗？”
“不。”
“爱的遗憾吗？”
“不。”
“从容吗？”
“不，不。”
“难道是为了一块根本就看不见的小蜂窝饼吗？”
“也不是。一块小蜂窝饼又是什么？它看得见。它有味道。它能吃。它一无是处。”
“我不知道，先生。我认为应该给死人留一杯喝的……”
“因此您干渴得要命。”
“一个小小的饮水池，为了那些被话语所抛弃的人。为了孩子们的幽灵。为了鞋匠们锤子的敲打。为了童年之前的状态。当人们没有了气息时。当人们没有了光明时。”

过了好一会儿，在音乐家那么衰老、那么坚毅的脸上，闪现出了一丝笑靥。他把马兰·马雷那胖嘟嘟的手握在他自己干瘦无肉的手中。
“先生，刚才，您听到我叹息了。不久之后我就将死去，而我的艺术也将随我一起灭亡。只有我的那些母鸡和那些肥鹅会怀念我。我要给您留下一两首能把死人唤醒的咏叹调。我们一起来吧！”
他试图站起身来，但是中止在了运动的半途。
“首先，我们应该去把我死去的女儿玛德莱娜的维奥尔琴找来。我要让您听一听《哭泣》和《卡隆的渡船》。我要让您完整地听一遍《哀悼曲》。在我的那些学生中，我还没有找到一对耳朵能听明白它们。您来为我伴奏吧。”
马兰·马雷搀住了他的胳膊。他们走下了棚屋的台阶，朝着大屋走去。德·圣科隆布先生把玛德莱娜的维奥尔琴交给了马雷先生。它上面已经蒙了一层灰尘。他们用他们的衣袖把尘埃擦掉。然后，德·圣科隆布先生在一个锡制的碟子上盛了好几块卷边的小蜂窝饼。他们俩又带着装着酒的长颈大肚瓶、维奥尔琴、酒杯和碟子，一起回到了棚屋中。马雷先生脱掉了他的黑斗篷以及他的翻毛羊皮袄，把它们扔在地上，与此同时，德·圣科隆布先生清理出场地，在棚屋的中央，靠近能看见透进一轮明月的老虎窗的地方，放下了写字的桌子。他把他的手指头伸到嘴唇上，沾了沾唾沫，然后用这根湿漉漉的手指头，擦了擦从酒瓶里滴落的两滴红色的葡萄酒，裹着干草缏的瓶子就放在碟子的旁边。德·圣科隆布先生翻开了摩洛哥山羊皮的乐谱，而马雷先生则把蜡烛举到这本音乐书的跟前。他们瞧了一会儿，又合上了乐谱，坐了下来，调准了乐器的音。德·圣科隆布先生数起了节拍，他们的手指头搭到了乐器上。他们就这样演奏起了《哭泣》。当两把维奥尔琴的曲调变得高扬激越之时，他们四目相对而视。他们哭泣了。从老虎窗洞里照进棚屋中的月光变得发黄。当他们的眼泪慢慢地落到他们的鼻子上，落到他们的脸颊上，落到他们的嘴唇上时，他们同时向对方送出一丝微笑。直到东方的天空透出黎明的曙光时，马雷先生才动身返回凡尔赛宫。